2015年1月31日 星期六

〈按摩師日誌 101〉死亡的益處!

她從南部搭高鐵上來,一點半就到了,提早了半個小時,剛好在一樓和我遇到,就一起上來吧,我說。

我請她先坐一會兒,她說好,就自己掏出手機看留言,點訊息,簡單,沒有太多的客套與客氣。你客套、我客套、大家來客套,沒有人是千里迢迢是為了來這裡跟你客套的。

準備好場地,我泡了壺茶端坐在她前面先開始聊,她談到「母親剛過世半年⋯」,我心想:「唉!生死的議題真讓人沈重,要怎麼長話短說呢?」我說我的母親也過世了,已經十多年了,上個禮拜我又突然夢到她了。我繼續說:「我想這沒辦法很快解決,是要長期要面對的⋯。」她點頭表示同意。

為了縮短談話時間,我用委婉的語氣直接說:「不管你們之間的恩怨如何?她對你而言都是一個很重要的支持。」事實上,她的腰部長期疼痛,按不好也整不好的狀況。一般而言,如果不是坐姿不良或是生理上的受傷,就可能是心理上的缺乏「支持」,母親當然是一個重要的支持,而她現在過世了。

「那怎麼辦?」怎麼辦?她有點急切地問,我說對了嗎?我這麼說只是提供一個看待身體的角度,並且想要早點結束話這個題!這豈能三言兩語幾分鐘說得清楚,不過我還是舉了一個例子給她參考。

後來我又問了是怎麼找到我的?是朋友介紹的嗎?是搜尋網站影片嗎?她說都不是,是因為網站寫說需要「三點五小時」,我說:「什麼?三點五小時?就這原因?」她說「是的!」因為其他療程她有做過,覺得太短了,所以想說來嘗試久一點的,就這樣。其實網頁說明她沒有很仔細看,因為很忙,要工作,還要帶小孩。

原來我的賣點是「三點五小時」!好吧,真是讓人覺得老淚縱橫,掬出一把辛酸淚。我就大概解釋一下這個按摩要注意的事項,她似乎聽懂了。沒有繼續聊很久,就準備開始了。

我引導她在個案床上躺好,做了一些準備,然後正式開始,我的手放在她背上不到三分鐘,她的身體就開始抽動了,不安定的抽動著。抽動不一定代表要就要開始哭了,就要開始情緒釋放,我感覺它比較像是一種「啟動」,我繼續把關節釋放完成,但是慢一點,晃輕一點,小心一點。

在先前對話的時候,是看不出來她是想哭的,帶著多少眼淚而來的,並不明顯。每個人跟身體連結的狀態不同,釋放能力與經驗的不同,甚至是今天正在牽掛的心事,我是不知道的也沒時間問很細,當下的心情如何只有她自己最知道,也有可能壓抑太久,連自己也不清楚了,得透過他人的幫助、身體的反映才看見。

人可以在談話的時候是一個人格,按摩時才顯現出另一種真實。人格可以帶著面具,可以繼續武裝,可以繼續假裝,而躺在按摩床上的身體,只會被一層一層的剝開。

每一次做個案的時候,我都有許多的「確定」以及「不確定」在其中,確定的是「經驗」,依照經驗我只要照這樣按、那樣按,這裡按、按那裡,做什麼、不用做什麼,依照經驗與步驟,都會有很不錯的結果。所以對我而言,按摩是容易的、簡單的、上手的、有自信的。但另一方面,困難的是,如果要做得更好,我也要保留許多的「不確定」在其中,在每一次下手之前、在遊走的過程之間、在對方的一呼一吸之間、力道的輕與重、提起與放下,節奏的改變、音樂的選擇等等,時時觀照著自己與個案當下的狀況,不斷地在「確定」與「不確定」之間做調整。

當我按完左半邊的背部,準備要再按下一輪的時候,她開始有哭的徵兆,時間點剛好在我的手掌正要按下去的時候,她的呼吸明顯不同,情緒開始浮現,慢慢地地哭了起來。「停!」我手按不下去,我決定停住不按,手就這樣停在空中、懸在空中,有兩分鐘吧!我不知道,那不重要,停住,我選擇停住,在停住的那幾分鐘,她哭了,我也哭了。我的眼淚剛好盈眶,沒有掉下來。

她開始哭,帶著一種啜泣,帶著一種嗚噎,那是一個孩子在哭,那是找媽媽的哭聲,那是想媽媽的哭聲。雖然只是小聲的,不想讓人聽清楚的哭聲,雖然沒有大聲喊出「媽媽」,但我知道那是一個小孩在哭著找媽媽。我懂,因為我也哭過。

等哭到了一個段落,我遞上衛生紙,再幫她把濕的毛巾翻過來,毛巾上都是浸濕的淚水,翻過來換成乾的是需要的。趴著哭很是辛苦的,但眼淚是止不住的。

從台南坐車上台北花錢哭會很遠很辛苦嗎?是的,很遠,很辛苦。但有人卻是從台灣坐飛機到印度才哭出來的,徹底的大哭,那個人就是我。1999年母親過世了兩年,我才飛到印度的社區,上了我的第一個團體課程,哭了出來。哭的時候,當然是「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」,沒有人可以還你一個媽媽,沒有了就是沒有了。

按完背部準備要翻過來,大約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花在按背部了,需要按跟停留的地方很多。想說她這麼遠一趟路,正面就再多按個十五分鐘吧!最後做完頭薦骨之後,她又睡了四十分鐘。

時間差不多了,再睡下去就趕不上高鐵了。我進去換了音樂讓她醒來,然後在外面準備好茶等她。個案就快完成了,我悠然以待。她穿好衣服、帶著包包、推開門走出來坐下,坐在我面前。你知道嗎?我看到什麼了?我看到她笑了,不管我說什麼、講什麼,或者不說什麼,她的臉都是笑的,都是在笑,一直在笑,跟之前的她完全不一樣。我還是繼續故作鎮定地把剛才過程中的發生,該講的講一講,該問的問一問,問問她的感覺。她說「對啊!你一開始說什麼肌肉啊、情緒啊!我聽了就覺得奇怪?按摩肌肉跟情緒有什麼關係⋯?現在我懂了。」她是笑著說的。

我們得快點結束談話,因為她要趕車搭高鐵回台南。起身準備離開前,她對我說:「這就是我要的感覺!」清楚地說給我聽。太好了,有這句就夠了,今天的個案有完成了。

我會考慮個案的經濟、條件等狀況,來台北的交通費加上個案費,算了一下這療程是要花上6,300元的,是很貴的。人家母親才剛過世,家裡還有兩個小孩要養,我是不是應該優待一下?那優待多少好呢?500元嗎?1,000元嗎?乾脆免費好了。這樣她會比較開心嗎?我會比較開心嗎?這問題的焦點並不在錢吧,而是她此行完成了什麼?這是她要的嗎?她有得到她想要的甚至更多嗎?回去之後她的生命可能會開始轉變嗎?她找到了新的支持嗎?她更了解如和面對生命?更了解自己的情緒?更懂得照顧自己了嗎?一個「三點五小時」的療程,能有什麼樣的幫助?能解決多少問題呢?問題是要被解決的嗎?被處理的嗎?還是有其他的可能?



延伸閱讀:

「不管我們與父母關係如何,失去父母都是重大的損失。然而,死亡帶來觀看全景的寬闊視角,讓我們對過往的思索有了新的深度。子女可以從父母傳承的心靈資產中揀選正面的部分,並釋放負面的部分。

雙親的死亡,可能會成為你這輩子最重要的成長時機...」。

摘自《死亡的益處》
http://www.books.com.tw/products/0010482971

後記:下個禮拜天剛好是母親的忌日,這一篇日誌是非寫不可的,如果不是母親的死亡,我不會放下設計工作,更不會轉向現在的這個身體工作。謝謝這次個案的發生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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